我和土戀愛了
這是一段撿拾碎片的歷程。
我在撿拾自己的碎片,在踩土、摸土、用身體觸碰所有自然材料的勞動裡,我發現自己的好多樣子。時而驚喜,時而混亂。隨著時間,我把這些碎片細細地看過,一點一點地接受與原諒,然後把它們拼回我的身體。
這些日子,不過就是在重複這樣子的事,但這些事卻讓我越陷越深,只想更碰觸自己,更認識土地,更以開放的心面對相遇的每個人。
好像得先從花蓮的土牆談起。
在花蓮的感覺廚房,我和土戀愛了。我好喜歡把土塞進牆上的鐵絲網,想霸佔這份工作不讓別人插手,不想吃飯、不想睡覺,深怕要停止這份工作,停止這美好的感覺。
那時我們總共要工作五天,我原定第三天要離開,但可以選擇待到最後一天。可是在第三天,我猶豫了很久,還是決定離開花蓮回到新竹。因為心裡有些害怕,害怕我好不容易有的美好感受,會在隔天消失,會發現是自己誤會了,我其實沒有愛上土。我害怕拆穿這些美好,所以就這麼離開了花蓮。但一到家,我立刻為了重溫那些感覺,報名新化的土暖椅工作坊。
直到開工的前一晚,我都害怕這一次的尋覓會讓我發現自己和土的另一些樣貌,發現我不愛土,發現我又得重新尋找。
我是誰?
帶著這樣子的害怕,我第一天跟著Emma到了生命源準備稻草,那一天發生了一件打動我的事情。生命源是由一群處在主流社會邊緣的人共組的家園,有一些人在社會上被歸類為精神病患,也有一些更生人。那一天,我跟著這些家人一起把稻草綁成束狀,方便堆疊。
突然,
「我是誰?你們能告訴我是誰嗎?」
生命源的一個婆婆摸著自己的肚子,不知道在對誰說話。
「剛剛那個人憑甚麼叫我阿美!阿美!」
「我是張淑美嗎?不,我覺得張淑珍比較對,這比較像我」
這個婆婆的疑惑與話語闖入我們的工作現場,在我的心裡盪呀盪地久久不能停歇。這些話語、姿態,還有深刻的探問,感覺只能出現在腦
袋裡、出現在討論裡、出現在劇場內,但此時此刻,就這麼出現在生活中。婆婆用著如此自然地道出了這世代所有人的探問。
然而,不管是聆聽的當下,還是我不斷訴說婆婆故事的後兩個星期,我一直覺得這樣子的探問是屬於婆婆的,屬於這世代的人,但不屬於我,似乎我已經夠清楚自己是誰了。
但不是的!我是如此聽不見自己身體的聲音,更常常不相信身體,我是那麼害怕說出自己真實的感受,又那麼害怕把身體敞開面對他人,總是要依賴他人的言詞、評論來確定自己的位置。
我是誰呢?我難道比婆婆還清楚嗎?我甚至無法質疑為我定義的他人,無法為自己選擇一個適合的名字。
世界上除了你,還有別人
我和IShin一起切木頭,一開始是我在一旁扶木頭,她負責切。
從一開始,我就好想試試看。但當IShin享受著撲鼻的精油,頻頻讚嘆時,我便開始遲疑,她會不會因為太喜歡這份工作了,而不願意讓我試。最後我還是戰戰兢兢地問了,她沒有多想便讓我切。
從那次的工作開始,「我該如何心甘情願的分享」,這個提問佔據了我的分秒。工作坊的每一刻,我好像都在問著自己和大家這個問題,一邊聽著大家的答案,一邊摸索自己的答案。
與IShin相遇的第一天,她就為我上了一堂非常神奇的生物課。
若要說真有甚麼是可以長生不老,那便是癌細胞。壓力產生的某些東西及某些化學物質造就了癌細胞。這些癌細胞不想和其他細胞一樣生長、老化、死亡,它們想要適應人體的環境永遠活下來,為此甚至自己長出了血管連接體內原有的血管,以提取身體裡大部分的養分。這些癌細胞吸收養分時,是無視體內的其他細胞的,為了存活、為了得到更多,它要讓其他細胞和母體崩毀。
那時,忽然覺得癌細胞一點都不可怕,它跟人好像,它跟造就了它的壓力和化學物質好像。在這些癌細胞的眼裡是沒有其他細胞的,正如好多人的生命中是沒有他人的,那些人類創造出來的化學物質,就不顧他人、不顧萬物、不在乎土地,要用最快、最省力的方式種出最甜美的果實,壓力也是不顧身體的聲音,想要榨取一切,想要極盡的使用身體,身體的癌細胞只是回應人的需求。而且,不管是癌細胞還是人,都沒發現人與萬物、細胞與細胞可以舒服的共存,只要願意分享,願意順從自然,願意面對死亡與新生。
那時的我就是那癌細胞吧。從花蓮來到台南,我依然想霸佔一份工作,依然無法顧及他人的需要,依然覺得自己對土地的愛和他人對土地的愛相衝突,依然害怕其他人來搶我的工作。
發現體內的小遊魂
到底為甚麼想搶工作呢?這要從我體內的小遊魂,還有小心翼翼的我說起。
工作坊的第一二天,常常是Emma一講解完,讓大家開始工作後,我就陷入一片茫然,不知道該去哪裡。為甚麼茫然?因為不知道自己想做甚麼,也不知道大家開始分工後,我可以幫忙甚麼?我每個東西都可以嘗試嗎?每一回我都愣了很久,才到處看大家的工作,然後找了一個可以容納最多人、缺少人手的工作,鑽了進去。當這份工作人手超載,我才又跑了出來,成了遊魂。
這個遊魂會看到一些想嘗試的工作,但不敢靠上前詢問:我可以試試看嗎?這個遊魂也會突然被人拎走,他便忽然有工作可以做。如果剛好眼前的工作無法滿足遊魂的躁動,遊魂便會想快速完成工作,然後跑走。
甚麼是遊魂的躁動呢?
某一天下午,我和梅菁在門外用手揉泥漿,這是第一次沒有用機器打泥漿。在那一刻,梅菁的表情舒服而享受,她好像在擁抱這美好的一刻,我卻感受著我身體的躁動。我的身體正蓄勢待發,渴望付出身上的能量,但我卻只能坐在地上,慢慢的揉著土漿。那時我發現,糟了我靜不下來,我的身體好想動,我無法享受眼前這份工作。這就是處在躁動裡的遊魂。
有時,這個遊魂會內斂地跑出來,問某個人說,我可以試試看嗎?我可以跟你玩嗎?我可以跟你換工作嗎?這些小嘗試確實讓遊魂偷嘗了很多驚喜,但她還是戰戰兢兢的,怕沒有人想讓她做,怕還沒能好好感受就有人要把工作收回去。
直到某一天,Emma要大家分享自己的狀態。此時,遊魂在我的心裡撞阿撞阿,想要出來讓大家看一看,想知道大家能不能接受她。但我也好害怕,好怕說出了遊魂的聲音,大家就發現我的自私與幼稚。所以乒乒乓乓地跟這個遊魂打了好多架後,總算讓她的一些聲音流了出口。但那時的我也還沒認真地了解遊魂,所以只能支支吾吾、戰戰兢兢地說了他的一些感覺。而且,一面對大家的眼睛,就忘了大半。只說了我不敢去做我很想試的工作,也說了過去渴望霸佔工作的經驗。
那一天,小遊魂慢慢的探出頭,望見大家的樣子,又縮回去,又探出頭,又縮回去。
隔天,大家開始主動問,你想做甚麼工作?但是小遊魂還是戰戰兢兢的,害怕眼前的大家是客氣,也害怕釐清大家的感受、說明自己的需要,再與大家協調後,就做不了自己想做的工作。所以從那天開始,小遊魂會偷偷摸摸地離開原本的崗位,然後湊上自己想嘗試的工作,甚至最後霸佔那份工作。
為甚麼想霸佔這份工作呢?因為這是最方便的方法。小遊魂會有各種渴望,會想發揮能量,也想有足夠的時間感覺一份工作,疲累的時候想休息。當我霸佔一份工作時,小遊魂一定能發揮能量,一定有足夠的時間感覺一份工作,此時,不必向他人說明我的需要。如果我不霸佔這份工作,我就需要向他人說明我的渴望,更要聆聽他人的需求與感受,當我想做費力的工作,我必須和其他人商量,當我想花更多的時間感覺,也必須和伙伴商量,當我想休息,也要和其他人商量。為了要安頓這個小遊魂,我需要面對其他人的感受,這真讓我感到麻煩與害怕。所以我要不就霸佔工作,要不就漠視小遊魂的需要。
當我開始霸佔後,大家都以玩笑默許我做這件任性的事。原本以為可以舒服而平靜的面對小遊魂想做的工作了,但其實沒辦法。當有人盯著我瞧,當有人也想做這份工作,我就會很緊張,我怕他搶走我的工作,也怕自己的任性讓很多人少了感受的機會。那兩天霸佔工作的時間,我都在拉扯,我要小遊魂盡興一點玩,他無法盡興,因為我的罪惡感,還有我對失去眼前工作的害怕,都讓我無法好好感受土,感受在場的每個人。
每一天,我都覺得這個遊魂好麻煩、好自私,為甚麼不能順著原本的工作走?為甚麼不能安分的面對每個工作?害我必須處理這麼多的糾結。直到整理的此刻才發現,這個遊魂有他自己的節奏,當他準備嘶吼,便無法忍受安靜,當他渴望平靜,便無法使他狂烈。他接觸新工作的時候,就是想慢慢尋找感覺,找到感覺才肯放手。
而且就像身體回應每個細胞的需要,我相信土地也能滋養每個人,小遊魂的需求不一定與大家的需求衝突。只要我不斷表達自己、回應他人,小遊魂或許可以既在土地上盡情玩耍,又與夥伴共享土地的美好。雖然不斷表達、聆聽好像有些困難,但是如果嘗試了,可能有機會讓我的小遊魂和眼前的夥伴,都以舒服的狀態面對工作吧。
我想,這是我之後的課題。
當我願意擁抱你,就會有美妙的事情發生
工作坊的頭兩天,Emma都有試燒土暖椅,為了確認系統是否運行順暢。我最喜歡的是,Emma生火不用瓦斯噴槍、天然氣、打火機,而是敲擊打火石。她會左手抓著一顆打火石,上面放一小坨碳纖維,右手抓另一顆打火石,用力敲擊左手的打火石和碳纖維,直到點燃。然後把點燃的碳纖維,放在一堆棉花和稻草捲成的鳥巢裡,由一個人把氧氣送進那個鳥巢,讓鳥巢裡的小火星慢慢變大,直到火焰出現。第一天看到這樣子神聖的求火過程,我就好想試看看,所以一等Emma說要生火,我便湊上前嚷著我要吹。
那一天的生火經驗,我將永生難忘。
那時,雖然是我主動拜託Emma,但我的心其實還沒準備好,好怕被火燙到。而Emma也怎麼敲打火石,就是點不起火。在Emma不停地更換碳纖維時,我一直跟自己說話,神奇的是,直到我告訴自己和火:「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,等一下發生的各種小疼痛,我會接受它。我會接受你的全部,不會再害怕你」,Emma就點燃了。她把小小的火放入我手中的鳥巢,讓我對著它吹氣。首先,一些火星彈了出來,打到我的臉和嘴唇上,我的臉好像這裡痛了一下,那裡也疼了一下,然後是煙一點一點地冒出,湧進我的眼睛裡。以前常會因為燙了一下,和薰了一下,就急著把手中的東西丟掉,但這一回似乎是因為做好了準備,要擁抱這一切,所以我沒有逃跑、沒有丟掉,甚至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。只是專注地看著火,專注地把嘴裡的氣送進去,希望這團火慢慢長大。
雖然已經做好準備,但我還是不太會吹,所以吹了好久好久。到了火焰快要升起前,另一件神奇的事發生了,我的雙手微微而持續地顫抖,一直抖一直抖,像能量在我的雙臂震盪。接著便看到一叢火焰冒了出來,Emma從我手中把這團火接過去,放進爐子裡。
火離開我的手之後,我的心和身體都好驚訝,驚訝於剛剛經歷的一切,驚訝於湧入我體內的能量。是不是當我準備好要擁抱自然、擁抱一切感受時,就會是這樣的感覺,就會有強烈的能量湧進身體?應該是吧,應該是這樣吧。也只有這樣子的信賴,我才感受得到Emma口中的身體所能領受的一切。感受這個領著我不斷向外走、向外感受的身體,這個可以記憶一切的身體,這個因各種感受與受傷而更加細膩、敏銳的身體。
我在土地上
土地上的一切,不只帶給我強烈的能量與感受,不只喚醒了我內心的真實,讓我困惑、害怕,也在許多時刻,帶給我寧靜的力量。
某天早上要撿土暖椅最底層的石頭。我們踏著很舒服的腳步,享受著涼爽的細雨,緩慢地搜索路面、樹下、土上,想找合適的大石頭。那時只覺得舒服,之後聽玉慧分享,才用另一種眼睛看待這樣的旅程。玉慧提起薩滿,說起一種與萬物和諧相處的方式。她說,她在撿石頭的時候,會先詢問石頭願不願意跟她走。那時,就覺得這是好美好美的事,不管是相信石頭本身有靈性,還是尊重在石頭上、石頭背後的小生命,這都好美。聽著她的話,讓我忍不住躺在地上,想感受這片土地、石頭、木頭的能量,跟他們說話。那是好靜好舒服的時刻,我好像能感受一切,也讓土地上的一切感受我,我好像就躺在土地的懷裡。
第二次是在新化的最後一段時間,我好驚訝的發現,我沒有戀愛的感覺了。我在做土椅子的表面時,第一回感受到身體的疲累,也無法持續的專注。剛發現時,我真不想承認這件事,同時也提防著內心的感受,怕會有想離開土地的念頭。但隔天一早,在我靜靜的看土暖椅時,意想不到的平靜就這麼溢滿我的身體,那時我就像土椅上的稻苗,感受著土地沉靜而平穩的力量。那一刻,沒有了戀愛的狂熱與驚喜,但我知道有些東西正在我的身上緩慢生長,跟稻苗一樣慢而平靜,但充滿能量。
在土地上玩樂的這些日子裡,我越來越相信土地能滋養萬物、滋養每個人,他會讓所有人獲得愛與療癒,無論狂烈或平穩。因此,沒有哪個工作專屬於誰,每個人都值得這些感受慢慢流進心裡。
願我能擁抱土地上的小遊魂,願我能擁抱土地上的每個人與萬物,願我能以小遊魂的方式與大家共同玩耍,與更多人分享大地母親的愛。願我們能照顧彼此,照顧土地,被土地輕輕呵護。
以上的困惑、體會與美妙經歷,以及最後的祈願是土地給我的珍貴禮物,送給閱讀的每個人。